梦与病至少有一点相同,那就是无可代替。
一个人的病,是只有他自己去应对的,没有人可以代替他人患病,也没有人能够把自己的病委托他人去得。疼痛也好,死亡也好,都无法转让,无法转嫁,他人也无法接手,哪怕一星半点。病是人不得不“亲自”去得的东西。因为不得不“亲自得病”,所以“亲自得病”就不是一个有意义的说法。
梦也一样。它属于个体,属于私人。每个人只能“亲自”做自己的梦,不能代别人做,也不能把自己的梦交由别人做出来。与梦和病相似,一切具有“身体性”的活动,依赖于个体的在场,依赖于“及身性”的功能,都无法转交他人。
人不得不“亲自”吃喝拉撒,而不能由秘书或最贴心的代理人来完成。这既是身体的正常功能,也是自我的实现形式,它是身体的责任,也是人格的基础。极端情况下,人也许需要通过器械或者他人来帮助完成吃喝拉撒,这不仅报告了身体的衰朽,也会产生人格的疑义。身体剖开、全身插满导管,也许可以维持生命,但生活是否具有尊严和意义,会成为沉重的问题,这就是为什么会有安乐死议题。
做梦是身体不可转让的功能,也是个体不可剥夺的一项权利。每个人做自己的梦,无法统一。两个人睡在一张床上,做的梦大为不同,不是奇怪的事情,也未必就是心有二志,而是完全正常的事情。所谓“同床异梦”,虽然往往作为各怀鬼胎的形容,实际上却正是梦的常态,谁曾见夫妻因为做的梦不同而生出嫌隙?
梦是自由的。梦的自由甚至超过思想。虽说“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”,但是梦是自主发生,甚至梦的主人都不能控制。我可以决定自己想或者不想不哪一件事情,但不能决定晚上做或者不做哪一个梦。
梦并不总是美好的。虽然说起梦,人们往往以为那意味着美好,但实际上梦并非如此。“痴人说梦”、“美梦成真”、“南柯一梦”、“梦中呓语”等等常用语,语义有褒有贬,但都假定梦境是美好的。但噩梦和无所谓美不美的梦都大量存在。
梦想并不存在。所谓梦想,只是语言上的双音节组词,而非真有“梦中所想”。梦不是想,它睡眠中随机生发的、非逻辑的、非主动的虚幻图景,而想是基于逻辑的大脑非梦活动,不管是“理想”、“异想”还是“胡思乱想”,都基于意识上的主动。
把属于个体的梦,推展到国家层面,与国家的名称组配,形成“X国梦”的说法,隐含着劝服。它是语言的公关,以拉近个体和国家的距离,在个体与至大的集群之间建立起貌似亲近的关系,从而模糊群己界限,弱化人对个体意志的坚持、对集群意志的戒备。它也是意志的规训,使人不经意间接受各种假定,这些假定包括集群的统一梦境、统一梦境的可定制性、梦境的转托代理机制、梦境的美好特征等。
从语言公关上说,“X国梦”将属于个体的梦与属于集群的国家联系在一起,通过对集群的拟人化处理,显示集群的可亲,同时将个体挂勾于集群,使个体欣然归附其中。它使用一种柔软的语言身段,悄然传导集群想象的统一性。它以形象化、贴近性的语言策略,升华或者说抽象了个人,使人接受集群的先验存在,将自己融化于群体之中,服从集群的总体意愿,它是一种产生凝聚性的词语构造。
从意志规训来说,当人们接受“X国梦”的说法,意味着接受集群的共同属性,梦境得以统一,非理性与理性的界限打破,梦境与理想、梦境与目标的区别不再被究问。在从个体转向集群的过程中,自然生发的梦变成被定制的梦,自然生发的梦无拘无束,被定制的梦则是限定、选择、审核、批准的一些概念,不再有噩梦的可能,梦境被认定为美好概念的集合,而定制的执行者则是集群意志的代言者,概念词组被称为集群的公意,植入所有人的思维。
“美国梦”无疑是国家梦境的典型,这个词既用以指称作为美国立国精神的平等、自由、民主等价值,也用以指称依靠个人奋斗实现生活理想的信念。显然,无论在哪个意义上,“美国梦”这个词语既凝练地传播了美国的价值,也规训了移民的意识。
仿照“美国梦”,产生了各种国家梦的说法。这些说法情况不一。除了法国前总统萨科奇和现总统奥朗德使用“法国梦”的概念,其他国家很少仿照“美国梦”进行国家的自我陈述。“印度梦”是国际媒体对印度追逐大国地位的一种讽喻,“英国梦”、“德国梦”、“日本梦”基本不是各该国家自己的说法。
中国人喜欢以之形容相应国家不适当的“大国追求”,或者自己要前往相应国家实现个人抱负,而“中国梦”是正在人人争谈的概念。中国人使用“X国梦”时,核心要义从来都是国家的强大,用之于人与用之于己,一样,只是用之于人,常指其不适当或将破灭;用之于己,则无所疑义,视为至高至当的追求。
人人说梦的当口,是否应想想这种梦那种梦的真实意味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