发表于:2008-07-18 14:22: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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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安二题
第广龙
我在唐城墙遗址所想
唐长安城在哪里呢?在现今的地面上,已经没有踪迹了。历史就是这么行走的,多么坚固的物质,也终会在风雨里腐朽。人有寿命,建筑也是有时限的。从空间上透视,过去已经沉积于地下,揭开一层土,也许就是一个朝代。但在时间的图谱上,每一段曾经的风物,都处于当下的顶端。而怀旧的我,又是多么愿意把大唐,视为记忆的源头。
多亏还能进行挖掘的工作,让一些粉碎性的残片,重现于世,虽然黏合是困难的,再现的场景,也可能失真,但是,毕竟让我看到了一个现场,让感叹,听到久远的回声,那是和实物撞击造成的链接,不是梦,不是幻觉。现在,我就来到了这样一个遗址前,来到了唐长安城外郭城的东南部。我看到了什么呢?被玻璃护窗罩住的,只是一块桌面大的墙基,板结而结实的土质,上面分布着一个个圆窝窝,那是一层一层垫土,一层一层用石杵反复锤打,才最终形成的。几乎不用想象,唐朝的汉子,在这里劳动,身子发热,擦汗,遥望灿烂的远方,这是一定的;饿了,吃下去关中的麦子做成的干粮,喉结滚动,这也是一定的;累了,躺在土坡下,头枕砖石,脸上苫着破烂的草帽,发出一阵阵呼噜声,这也是一定的。我已经看见了,听见了,很真切,也含有温暖和苦涩的内容。恍惚间,似乎,我成了其中的一员,熟练得干着,手里的石杵,一下一下,落下去,很实在的落下去,提起来,提到合适的高度,我的力气,进入了泥土,并且留下印记。1976年,少年的我,在家乡,就这样劳作了整整一个夏天,我不会忘记。
就在这片被夯实的泥土上,起来一道高大的城墙。这可是大唐的城墙。是世界上最大的四方城的一段。据说,大唐的都城,面积比现今的西安大十倍,包括外郭城、宫城和皇城。我最感兴趣的,便是外郭城,因为,所谓的民间烟火,就在这里升腾,展开。这里,是大唐长安的居民区,只是,用里坊的名称。那时候的人,一身唐装,就从城墙下出入,他们有家,需要柴米油盐维持,从事着各种手工的职业。一早一晚,最拥挤,最繁忙。一年的节日,是快乐的,是属于孩子的。可以去跟前的曲江池,水面上,映照着生动的身影。要走远一些,就进到终南山去,去亲近山野。采一束细碎的黄花,姑娘们会捏在手里,发髻上,也别上一朵,空气里发散着隐隐香味,似乎,是花香,也是姑娘们的体香。
东方的这个大唐,让全世界都向往着。商队向长安进发,驼铃一路摇响,为了进这个城,为了把繁华看尽。丝绸之路,在这里丈量出得体的尺寸,有了质感和手感。这里有大智慧,求学的人,走旱路,过水路,也风尘仆仆来了,礼仪要学,典章要学,经文要学……最奇妙的是,这里集中了那么多写诗的人。一部【全唐诗】,让长安一次次在抑扬顿挫的吟咏中复活,让历史的脐带,没有断开,还有血丝,还有文化的营养。当年,李白喝醉酒,在这城里走过,一路散落下七绝,还有古体的句子;当年,杜甫逃难归,在这城里伤感,每一步,都锤炼出五言的沧桑和凝重……当年,长安城是属于诗人的,也许随意的抒发,便是千古的绝唱。
时间残酷,岁月无情,一座大城,只剩下了一段墙基,砖头没有了,房舍消失了,街巷退隐了,都没有了。这也是命,这是不可抗拒的。总要下沉,总要被替代。现在的西安,不是过去的长安。现在的西安人,也不是过去的长安人。那么鲜活的东西,那么庞大的城,竟然也存在不下来。只有文字延续,并表现出强大。文字里的长安,还在。当我进入阅读,就能在历史里停留。只是,我的忧伤,是没有意义的。
我再次端详这一段墙基上的圆窝窝,就想,这承受过巍峨,一直被重压的泥土,当再次裸露出来,也不能长久保存下去的。我今天来,看到了,过许多年,另外的人来,还能看到吗?假如也和我一样想象大唐,想象长安,也是有区别的。也许多了什么,也许少了什么,那也只能长叹一声。今天,我就是这样。
我的曲江池
早年,我去上海,听我西北口音,那里的人知道西安,就说,有城墙,有兵马俑,稀奇,就是城市太土了。我就说,我不是西安的,我呆的地方,比西安还土。后来,我到西安生活,和这个城市培养着感情,走街串巷,累了坐在道牙子上吹风,国槐树的影子,在身上移动,虽说有一份快乐自在,但也奢望着,城里能有更好的游玩去处,自己可以经常去,外地朋友来,也不光带着去看坟堆堆,墓坑坑了。自有了大唐芙蓉园,的确让我开了眼界,接着,曲江池遗址公园建成,西安的层次上去了,这是一种现代和传统结合的园林文化,一种当下生活里提升起来的时尚品味。我就想,认识西安,我是要变换一个角度了。
曲江池遗址公园是在今年七月一日开的园,我得去感受感受。这一天,天大晴,云朵堆积半空,辽远的蓝,不含杂质,一味地纯净。就觉得头顶不压抑了,能长长的出气。往南走,过了大雁塔,地势舒缓升高,远处,终南山是清晰的。这是西安的一面巨大屏风,却能随四季自然调整颜色,输送气流。于是,西安就有了靠山,于是,西安就清爽起来。而曲江池的所在,同样上风上水,走进去,却一下子看不透彻,路是弯曲的,路边分布着树木,也穿插着再现历史胜景的雕塑。据说,这里起的一个名字,都有来由,有出处。一架阁楼,一方亭台,一脉桥涵,很自然的,都和线装书里的记载联系起来。更为奇绝无二的是,再现的这些景观,都是历史发生的原地。在这里,可以发思古的幽情,而且提供了具体的实物。据说,汉朝的泉眼,也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场重见天日。新开挖的曲江,泊岸线,也和唐代的遗存吻合,对上了口型。我是回不到汉朝,也回不到唐朝去了,但我又和那个时代的人一样,被美景陶醉,而流连忘返。我似乎在这里接通了地气,有了感应千年的能力。
我读书少,对于历史,也没有什么研究,但我一定知道,一部漫长的中国史,有一个汉朝,一个唐朝,都大在东方,而且就是自大,就是没有谁能大过。我看出土的唐朝的雕塑,最被吸引的,是那时的妇女的神情,无不扬起头,丰腴的脸面,自信是天然就有的,是发乎于内,而洋溢于外的。于是,那一份美,再也无法被取代,而成为绝唱。那时的人们,生活一定是自由的,也是自在的,估计也会为生计忙碌,为吃喝辛苦,但总会在一些日子,来到曲江池,把神经舒缓,让身子放松。曲江池在那时就是老百姓的去处,是没有遮挡的。清澈的水流,洗涤着每一双粗糙或者细腻的手。
就像今天,在这曲江池,无论平日是一餐吃五块钱油泼面的,还是端金碗银碗的,无论在街上蹬踏三轮的,还是安坐奔驰500的,都一样,都能随意在这里进出。你过明皇栈桥,我也过,他登芸阁,你也登。人不分贵贱,没有高低,美景在前,一起欣赏,一起赞叹,都在天堂里住着一般。西安这个名字好,但大家都留恋长安,当西安有了地铁,有了二环、三环,又觉得还是叫西安好。如今,消失成灰的建筑和园林,又被西安人复原,我坚定地认为,西安和长安,实际连通着一条血脉,西安和长安,是同义词啊。
我来到这里,我是汉朝人,我是唐朝人,重要的,我是长安人。因为,这里没有排斥我,这里是我的理想终点。虽然我是个外来者,但西安是我的居住地,我呼吸这里的空气,也埋怨这里的落后,我能够感觉到,西安敞开怀抱,接纳了我,并且使我安心,使我有归属感。许多年前,我还在偏僻的山野时,一次有幸出远门,我来到西安,自然要看看大雁塔,看完,就没啥看的了。胡乱走,看到大雁塔旁有一家商店,就想进去瞅瞅,在门口,被一个人拦住了,他直接就说,这是开给外国人的商店。我悻悻离开,不知道里面都是啥宝贝。世事变迁,如今,这么大的曲江池,我抬脚就来回走,不就是我的吗。我到在随意中有了谨慎,暗暗告诫自己,不能随地吐痰,不能乱扔垃圾,这是我要经常来的,跟自己家里的后花园一样。但是,我的确高声喧哗了,西北人嗓门大,高兴了都这样,大家都这样,这有啥不行呢,大家都不见外。
身在西安的地理,我的爱恋,是慢热的,这是我固执的一面。我有爱的对象,爱的原因。其中有曲江池,还有别的。我就想,再过上一千年,二千年,曲江池也是那时的人们的怀念,但在当下,曲江池和我在一起。